除了利维坦,还有什么「光影独白」
​ 今年是冷夏,我重看了五年前俄罗斯导演萨金塞夫那部《利维坦》,被它恢宏、萧森的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 ​ 利维坦是什么?在《圣经·约伯记》里,这是上帝向无辜受苦的约伯夸耀的他的两件怪兽杰作之一,海里的龙蛇,“它肚腹下如尖瓦片;它如钉耙经过淤泥。它使深渊开滚如锅;使洋海如锅中的膏油。它行的路随后发光;令人想深渊如同白发。在地上没有像它造的那样无所惧怕。凡高大的,它无不藐视。它在骄傲的水族上作王。”但我觉得此怪兽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上帝竟向一个义人夸耀它。 ​ 《利维坦》又是什么?英国政治学家霍布斯的经典著作,全名为《利维坦,或教会国家和市民国家的实质、形式、权力》。他认为国家就像一个巨人或利维坦一般,它的身体由所有的人民所组成,它起源于人们对一个强势政府的需求,否则社会便会陷入因人性求生本能而不断动乱的原始状态,霍布斯认为人民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背与国家签下的社会契约,除非国家已经不能保护人民。 ​ 很明显,萨金塞夫的《利维坦》综合了前两者并且以约伯的角度质疑后者。电影里的汽车修理师尼古拉,与妻子莉丽娅、儿子罗姆卡生活在巴伦支海滨一座漂亮的祖传木屋里;市长(也许还包括主教)看上了这个地段,动用公权力征收尼古拉的土地,尼古拉的律师好友迪马从莫斯科赶来支持尼古拉,利用手里掌握的市长的黑材料要挟后者,岂料后者肆无忌惮以黑帮暴打迪马并以迪马女儿的安危来恐吓他,迪马只好回去莫斯科。 ​ 同时,迪马与莉丽娅偷情败露,对尼古拉父子打击甚大,其后莉丽娅死于海滩,死因不明,尼古拉被控杀妻成立,失去一切,被判入狱十五年。最后在尼古拉的土地上建起了新教堂,权贵相庆,公义全无彰显。 ​ 尼古拉虽然不是约伯这样的天下第一好人,但怎么也轮不到上帝以考验约伯那样的凶恶来把他珍惜的一切一一剥夺吧?同时施恶的市长与伪善的主教毫无报应,就像约伯说的:“恶人为何存活,享大寿数,势力强盛呢?他们眼见儿孙,和他们一同坚立。他们的家宅平安无惧,神的杖也不加在他们身上。” ​ 尼古拉也未能如约伯那样当面质问他的神,他只能问一个同样贫穷的教士:“你的仁慈、万能的那个上帝呢?他哪里去了?”教士说:“我的上帝与我同在,你的那个上哪儿去了,我就不知道了。”尼古拉只好继续痛饮伏特加,教士接着背出《约伯记》里提到利维坦的另一段话:“你能用鱼钩钓上利维坦吗?能用绳子压下它的舌头吗?它岂向你连连恳求,说柔和的话吗?岂肯与你立约,使你永远拿它做奴仆吗?”尼古拉当然不能,教士最后问:“你听说过约伯吗?” ​ 尼古拉没听说过约伯,但他有机会成为约伯,在他质疑命运的刹那。电影里出现过两次仰望教堂上空,两个不同阶级和结局的人:尼古拉与市长儿子,两个穹顶:老教堂废墟与新教堂,穹顶下飘着一样的绞索。 ​ 从神学角度来说,这个教堂是不可能重建的,因为它的毁灭是不义的见证——“他拆毁的,就不能再建造;他捆住人,便不得开释。”老教堂在废墟状态下发光,它和搁浅的鲸一样成为骸骨,不能复活。 ​ 但这道光让我想起《约伯记》里面我记得最清的一句话,它被我抄在笔记本里已经近三十年——“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老教堂的穹顶透天,让尼古拉一度看见夜空,或者会有一刻的安慰。难道有超越神的存在?难道神是利维坦本身?这两者的角力是否也存在? ​ 霍布斯的《利维坦》虽然维护强力政府,但他有一点说出真相:利维坦由人民组成,《利维坦》的封面上那个恐怖的巨人,身上密密麻麻也是微小的人群。电影里莉丽娅是第一个点出利维坦由人民组成这一残酷事实的,当尼古拉要挑战市里的公检法代表,莉丽娅说你这是与全市为敌,尼古拉还懵然不觉地说:这几个坏蛋就代表了全市?后来,一致判决他有罪的陪审团和无一现身的朋友,证明他错了。 ​ 莉丽娅如约伯的妻子一样富有怀疑精神,也想更灵活地改变命运,但利维坦照样不放过她。即使一度出轨并试图私奔,这个深陷男权社会的女人仍无法摆脱自身,私情败露后第二天她继续去鱼厂上班,闺蜜同事安吉拉对她有小小羡慕,她却已经哑默无语。她不愿意做流水线传送带上的鱼块了,但她不能游往远洋,只能搁浅在生活的险滩成为骸骨。 ​ 电影这里设置了开放式结局,其实影评们讨论莉丽娅是自杀还是他杀毫无意义,在一个不义的社会里面,所有这样的自杀都是他杀。杀死她的,是包括所有人的利维坦。 ​ “那些咒诅日子、善于惹动利维坦的,愿他们咒诅那夜。”约伯曾经这样诅咒自己的生日。 ​ 尼古拉遇见的修士给他讲述了约伯最终放弃反抗、顺从神并忏悔自己对神的质疑、被神宽恕而活了140岁的故事。下一个镜头,是两头开怀大嚼饲料的猪。再下来是新教堂里滔滔不绝谈论公义的主教、劝勉儿子虔诚的市长。他们都是利维坦内里的构成。尼古拉的幸运在于,他拒不认罪,得以成为利维坦以外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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