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红岁月》—“扯拐”其人（插队生活纪实之二）

茶江闲云1 · 发表于 2016-3-8 16:56:48

“扯拐”其人（插队生活纪实之二）

一初见“扯拐”

“扯拐”，一个让人听着就禁不住发笑有趣的名字，然扯拐更是一个古怪而让人难以琢磨不透的人。

来到永红当天，我们就见到了他。

队长将我们几个男青年安排在路边原来道班的一间大房暂时住下。三个女青年住侧对门的一个小房间。

接近傍晚时分，湘萍和小英两个女青年气踹嘘嘘慌里慌张地跑进我们男宿舍，小英颤抖着对我说，“黄云光，你快去看看，那里有个阴阳怪气的老男人，好恐怖”！。

我们几个心里都一怔。那时节，阶级斗争的玄还绷得紧，想想看，我们插队第一天就遇上“怪里怪气”的老男人，莫过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还了得？赶紧去看看。

年轻气盛，我胆子也还可以。况且，在来永红之前，经插友们选举，公社知青办批准，我是插青组组长，面对邪恶势力，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毫无顾忌地冲在前面。我即问小英，什么情况？那人在哪里？小英仍有些惊魂不定地道，就在井边的小屋，刚才我和湘萍在井边洗东西，那人一直用怪眼扫着我们，吓得我和湘萍赶紧跑回了房间。

听她俩这样一说，我和小萌几个即刻跨出门，铁刚还从墙角操起一根木棒，我说不必太紧张，先看看情况再说，让他把木棒仍了。

出门后一拐弯，便来到小英他们说的地方。湘萍用手指了指傍边的一间小屋（其实这件小屋与我们住的屋紧邻），示意那人就在里面。我朝那屋一看，只见小屋的门敞开着，从屋内冒出这一股股浓烟，里面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冒着烟走进去，烟雾中看见了那个人，但不很清楚。我即问道，你在干什么？那人正在大灶边烧火。开始他并不搭理我，我又问了一句，他才慢腾腾地从灶边站了起来，阴阳怪气地答道，“我在喂猪，莫过就影响到你们你们这些知识大人了”。说完，便弓下身子去烧火，不再理会我们。

我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估计这人可能是队里的饲养员，夜边了，来这里煮潲喂猪。因到来时，我已见到旁边有个猪栏。

我从乌烟瘴气的屋里走了出来，与几位说了我的看法。小萌诙谐地道，“虚惊一场，我讲社会主义的青天白日，哪来那么多阶级敌人嘛！”。于是我又向小英他们作了解释，让她们不必害怕。湘萍仍有些心有余悸地道，那人看上去古里古怪的，确实有点吓人。

这天晚上，三个女青年直到扯拐喂完猪锁门走后，才回到她们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与扯拐见面。

二能人“扯拐”

几天后，我们知道了些扯拐的情况，他确实是队里的饲养员。因他每天早晚都要来猪场干活，来回都要路过我们的门口，常有遇见的时候，便开始于他有些接触。

也难怪女青年第一次见到他就被吓一跳，扯拐的容貌确实难以令人恭维。那时电影里的正面人物和反面都极具人物脸谱化，凡是反面人物都是一副尖嘴猴腮大门牙，若让扯拐在电影里扮演汉奸恶霸之类的反面角色，简直不用丝毫化妆。

他长有一副三角眉，眉下两只绿豆眼，两颗又黄又大的大门牙，尖尖的下巴小有几缕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加上他那副皱巴巴的老脸，还有那阴阳怪气的神态，谁都会将他与坏人联系起来。

又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后来我们才知道，别看扯拐这样一幅尊容，在队里，他可算的上一个能人呢！

坦率地说，本人年轻时虽谈不上潘安之貌，然大小还获得过帅哥之称。但我不喜以貌取人，故而，我不因扯拐长得丑陋而小看他蔑视他。人是需要人尊敬的，你尊他一尺，他便会敬你一丈。或许正因为这样的缘故，致使这位当初被我们怀疑为“阶级敌人”的扯拐，后来与我还颇谈得来，并与他发生了诸多有趣的事情。

扯拐之所以算得上村中能人，首先，是他肚拐里比村上的一般人有墨水。记得有一次我与他闲聊，因聊得比较投机，曾冒昧地询问他有几个儿女。因在我看来，扯拐当时已是五十上下的人，自然是有多个儿女了。你猜他怎么答我？“我啊，皇帝老子寡人一个！”。扯拐说话就是这样幽默风趣时而甩甩文，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说话一根肠子通屁眼直来直去。

队上有时开会，他要么不讲话，坐在墙角卷起喇叭筒抽闷烟，若讲话时，便“之乎者也”一股酸文人的派头，常引起社员们哄堂大笑。队长常对此卵火毛，大声叱喝他，但他又常常说得在理，村上大多数人倒向他那边，队长也耐何不得他。于是村上人还送他个外号“扯拐学究”。

后来我才知道，扯拐早年曾读过初中，他脑瓜子灵便，记忆力好，学习刻苦用功，成绩向来不错，本该有上大学的天赋。可是扯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正当他初中毕业考高中时，父母双双因患病相继撒手人寰，扯拐没有兄弟姐妹，一夜间成了孤儿。他本来考上了高中，可这样的家境已无力再继续升学，十三、四岁便回村里跟起了牛屁股。

回家后的扯拐不甘寂寞，平时除干活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尤其喜欢读历史传奇演义方面的书籍，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七侠五义》《三言三拍》，早年他可是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书读得多，肚拐里面的板路就多，板路一多就禁不住要讲出来，年轻时好多人喜欢听他讲板路。他可一连讲几个晚上故事不重复。

未曾想，在那荒唐岁月，这讲板路也给他惹来了灾祸。文化大革命开始一段时间后，阶级斗争的玄绷得更紧。永红大队原来叫五福村，虽称“五福”，却是一片贫瘠荒凉之地，这里因没有较大的河流，故而荒坡旱地多，水田少，没有几个像样的村子，土改时被化成地主富农的少。

那时要抓“四类分子”，扯拐可到了大霉，失去的双亲虽未给他留下个地主富农的帽子，可他却也捞上一顶说起来不太好听的“富裕中农”的帽子，队里的地主富农只有两户，他这个“富裕中农”成分排老三。而那两户地主富农早已被管制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谁也不敢再兴风作浪。唯有扯拐还经常聚众讲板路，他讲的板路可谓繁杂，既有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又有男女间谈情说爱，还有封建迷信因果相报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一上纲上线对号入座便成了封资修的东西，由此及彼便成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宣传”些封资修的东西。这还了得，“破四旧，立四新”，连五福大队的名字都改成“永红”大队了，你还在搞这些玩艺。于是扯拐也稀里糊涂地被叫去大队部办了几天学习班，要他写学习汇报检查。

说起扯拐在大队写检查还颇为有趣，扯拐平时讲话就有些甩文，写检查时他干脆用文言文，弄得负责管教学习的大队干部看不懂，还得请他一字一句翻译解释，一连弄了几遍才过关。学习班结束后，扯拐虽未被列为被管教分子之列。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千年怕草绳吧，扯拐变得乖巧多了。他不再随便跟人扯板路，平日里话语也少了许多，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开口时还少不了之乎者也甩几句文。

尤其有一点让我敬佩扯拐的是，1977年秋全国恢复高考时，全生产队几乎所有的人对我们参加高考有看法，说我们不安心农村向往大城市生活思想上有问题，只有扯拐说知识青年参加高考是件大好事。首次参加高考，我不仅承受着失利后的沉重打击，还被生产队狠狠整了一把，而唯独扯拐是我高考的支持者，他不仅怂恿鼓动我们参加高考，还给我出主意。平时与扯拐闲聊时，他不时蹦出“书中自有黄金屋”，“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类的言语，这显然与当时的气候不符，见人说话见鬼打卦，他也不是随便乱说话的人，只是与我闲聊时喜欢甩甩这些文。有天，扯拐见我高考失利又被降工分满脸沮丧。他安慰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个不想读大学，有哪朝哪代考大学犯王法的，他说，自己要不是这把年纪了，还想去考场拼一拼呢。显然，他对我因考大学而被降工分的事情抱打不平。但他也没办法，人微言轻。他还跟我说了一些古时高考名人的立志故事，尤其是说到范进中举令我颇有启迪。他告诉我如何背历史事件历史年代的方法，让我受益匪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第二次高考能有幸考上，多少与扯拐的无形帮助分不开。

三 “扯拐”养猪

扯拐是队里的饲养员，说到扯拐养猪的事情，也颇有趣味。在农村，养猪的活相对来说比较轻松，其他的队一般都是由妇女干，唯独我们一队由扯拐这个男人干，这其中有一定的奥妙。

那年月，强调以粮为纲，其他经济作物和畜牧养殖是被严格限制的。早几年，队里没有养猪场，一年到头社员连根猪毛都见不到，社员的意见很大。新上来的队长看到这一点，决定队里养两头猪，过年时每位社员也可分到几斤猪肉。养猪也是严格控制的，且实行统销统购，要上缴国家一头，自己才能宰杀一头，家庭只能养两头，即缴一头杀一头。

一听说队里准备养猪，队上便有几个妇女争着想干这活。扯拐也想吃养猪这盘菜，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一天夜里，提着一瓶县糖厂出地散装甘蔗酒和一斤排散，悄悄地敲开了队长的门。他向新上任的队长“请缨”，说让队长给他养猪，并拍着胸脯对队长立下军令状道，若给他养猪，他每年保证让队里杀两条猪。也不知队长是被他那几杯甘蔗酒灌得耳根子软了，还是被他每年两头猪的承诺来了兴趣，竟然满口答应了这猪由扯拐来养。其实，颇有心计的队长心里明白清楚着呢，他之所以让车拐养猪，一是考虑到他的身体，扯拐也不知什么缘故，其身体也像他的神态一样，阴气多，阳气少，向来身体不好，平时出工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还经常请假，用队长的话来说，扯拐搞事情连女人家都不如。故而，在生产队男社员中，扯拐吃工分最少，只7.5分，一般女社员都吃8分。好在扯拐是老单身，一个人没有负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饱”。而养猪不算太重的活，每天砍潲菜煮潲菜，体力差点也没事。再说，养猪是细活，要心细灵便，这点却是扯拐的优势。队长让扯拐养猪还真是人尽其才。队长在队里的权威很大，他说让扯拐y养，另外几个女社员再不敢相争。这扯拐还真不负队长的期望，也兑现了他的诺言，这几年来每年都为队里提供两头膘壮的大肥猪。

说到养猪，我还和扯拐之间还发生了一件颇为有趣而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我插队几个月后，队长安排我打农药，后来又提我为农科组组长。农科组长在队里虽不算什么官，平时只是带着人去打打药水，有时去公社开开会，但你若要当好农科组长，却又很多板路可以搞。读书时我就喜欢看科普书籍，当时最流行的科普书籍《十万个为什么？》我读过多遍，此刻叫我当农科组长，更是激起我对科研浓厚的兴趣。农科组长不仅是光打好药水，凡涉及农技科学的东西都可以搞。我把自己那顶“农科组长” 的头衔看得颇重，暗自下决心要高出点名堂来。公社农科站发的有关农业科技书籍我读得很有味，自己还有针对性地买过一些农业科技书籍来研习。我曾试制过插秧机，可惜没有成功。

一天下大雨出不了工，我在床上躺着翻阅一本科学养猪的小册子，看着看着便来了兴趣，这是介绍如何制作发酵饲料进行养猪的，生物发酵饲料是现代高科技生物技术产品，它是运用有益微生物秸秆等进行生物发酵处理后，添加一定的能量饲料、蛋白质饲料、维生素、矿物质和微量元素等复合制成。用于饲养生猪，不但适口性好，食欲旺盛，而且能增强猪的机体抗病能力，提高饲料转化率，降低饲养成本，还可减轻劳动强度。当时我就想，何不找扯拐谈谈，在他饲养的两头猪上搞搞实验。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因经常与扯拐接触，常跟他聊起养猪的事情。扯拐养猪，当时最大的困难是缺柴火。因我们生产队离山远，故砍柴很远，砍担柴回来一般要一天时间，而煮潲天天要柴烧。扯拐体力差，不能上山看柴火，若柴火烧完，队长便要安排其他的社员去看柴，其他社员都有意见，因为他们觉得，既然是扯拐养猪，柴火也该是他自己弄，为此，扯拐也感到很无奈。而用发酵饲料养猪，无需再煮潲菜，首先解决了燃料问题，更何况，还有生猪长得快，抵御抗病力强等诸多优点，何乐不为。于是我来到扯拐煮潲的地方，扯拐当时正在砍潲菜。我把我的想法对扯拐说了。其实，扯拐也早晓得有发酵饲料养猪的事情，只不过他感觉队里养的猪不多，没太大的必要搞那种养法，故而，他也从未把发酵饲料当一回事，还是老老实实地按传统养法。此刻经我一鼓动，他还颇来了兴趣。不过，他比较慎重，他说，搞是可以搞一下，但最好请示一下队长。我即刻道，莫给队长晓得，他要是晓得了，你什么也搞不成。因来队里几个月，我知道队长比较死板，且特别武断专行。他不同意的事情，鬼王老子都是假的。记得有次我到公社开农科会，上面要求我们回来后搞杂交试验田，我向他汇报，也想搞几分田来试验。他死活不同意。他说，你这么傻，等人家试验出来了，我们用现成的种子不好，何必去搞那种没屁眼的东西。

此刻扯拐见我这样说，也赞同我的意见，说让队长晓得可能不会给搞。他又道，不给他晓得，要是搞出了问题，不会**？我说，哪有那么容易出问题！只要我们严格按照书本上说的操作，保管没事！再说，就算我们两人真的有这么倒霉，出了问题，我大小是个农科组长，你就说是我搞的，一切事情我来承担！扯拐见我说的这么坚决，似乎打消了顾虑，其实，我知道，他主要还是看在这发酵饲料要是真的搞成了，可以解决砍柴火这个大难题。

说干就干，我又从房间里拿来那本册子，叫扯拐砍好红薯藤、猪婆菜、芋头叶之类的潲菜，然后按照书上的方子进行配料发酵。两天后，扯拐煮潲的地方逸散处阵阵幽香，发酵饲料成功了！这天夜边，我们开始给猪喂发酵饲料，两头猪吃得津津有味，嘴巴咀嚼这潲菜巴巴作响。我和扯拐两人高兴得不得了。我更是喜形于色，心想，自己这个农科组长没白当，终于干成了一件漂亮的事情。

日子在喜悦中度过，那段时间，扯拐一直给猪喂发酵饲料。我在收工后搞完自己的事，也常到那里看扯拐喂猪，像是在欣赏自己成功的的喜悦。

几天后，我跟老古仔几个正在一个叫三角田的地方给禾苗打农药。忽然见扯拐慌里慌张地朝我走来，还在蛮远便指着我让我过去。我将药水壶放在田埂上，急走过去问有什么事？扯拐望望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话语有些颤抖地对我道，“不、、、、不好了，出问题了”。我说到底出什么问题。扯拐仍微微颤抖地道“那、、、、那猪出问题了”。

“什么！？猪出问题了？”听他这样说，我得头“嗡”地像被什么重重的一击。我来不急再问他什么，拉着他就往猪场跑。

一路上，扯拐说，今早他一到猪场，正准备喂猪，发觉就不对劲，两条猪躺在那里，动都不动，我喂潲，连吃都不吃，只是有气无力地在吭哧着，我怕出大事，就赶紧来找你了。我们飞快来到猪场，一看那情景，我也被吓蒙了。此刻只见那两头猪歪歪地躺在哪里，不时吭几声。好在还在出气。每逢大事有静气，我即刻静下心来，详细询问情况。同时，我发现两条猪刚不久拉的粪便很稀，估计是扯拐在配料时出了问题，大概是生水用得多了，饲料没发酵成熟，导致猪拉稀。因我对发酵饲料喂猪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都作了精细的研究。此刻猪的这种症状与上面说的很相似，此症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给猪喂土霉素，让其消毒杀菌止住拉稀。我把想法对扯拐说了，扯拐对此也赞同。于是我们赶紧找来土霉素，用温开水将其化融，然后想方设法灌喂那两条猪。

此法果然奏效，给猪服用了土霉素后，我和扯拐一直守候在猪栏边，静观猪服药后的变化。待到晌午边时，情况大变，那两条猪开始时又是拉屎又是拉尿，不一会便站立起来，开始吃食了。我们自然不敢再给原来的发酵饲料，而是重新煮了传统饲料，两条猪砸吧着嘴巴吃得津津有味。

化险为夷，虚惊一场，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但自那次以后，扯拐说什么也不再搞发酵饲料了。

（补记：2011年冬我回五福村时，有幸见到扯拐，扯拐带我在村上走访，并与几个社员在政治队长老真叔家吃午饭，然最近我再度回五福村时，得知扯拐和老真叔已相继去世，在此对两位前辈深表缅怀之情附上次与扯拐的相会时照片）